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推開廚房用來運送貨物的木門,她輕巧走入,咿咿呀呀聲傳不遠的被黑夜吞食。

侍衛們並未加以攔阻,原因卻不是因為認得她。早知如此,她會選擇離寢宮更近的偏門,而非侍衛雖少卻得繞一長段路的廚房小門。


哎哎,她要找誰來著?她努力的想著曾經的情人。


要相當費力,她才想的起男人的臉。


好奇怪,不管是愛入骨亦或是恨入骨,她都有絕對充足的理由。那麼男人的模樣照說該是深深的刻入她的腦袋,午夜夢迴的,不管她想不想、願意不願意,那張臉都該像鬼魅一樣糾纏著她
……


可是她卻得費盡心思,很努力的眉眼鼻嘴的慢慢拼湊。


思考的同時還要努力趕著蚊子蒼蠅,分神想著夏季悶熱肉類易腐,連皇家宮廷也難逃小蟲子的打擾。


唔,打哪開始?眉麼?


眉色濃重卻細緻如畫,眉尾微微上揚,帶著桃花氣,於是她很不爭氣的就被勾引了。這點她記得清晰。但,眼呢?


她很努力的回憶那雙眼,唔,黑瞳裡一直有她,帶笑的她,因為她很愛很愛那男人嘛,所以一見他就微笑
……,怪了,盯了那麼多年的眼,此刻卻怎麼也想不起來。


碰的一聲,她輕觸額面,微濕,毫無痛感。


面無表情的瞥視她不經心撞上的廊柱,忽得凝視上頭一枚大理石花紋,才輕呀一聲,有些驚喜的確定,男人的眼就是那樣的!那股子的驚喜與一般人巧遇面貌相熟者,左思右想突然靈光乍現憶起那人姓名的驚喜程度,並無兩樣。


鼻子呢?


好像,好像是很挺的。她記得他戴著的單邊玻璃眼鏡老是往下滑,鼻梁瘦挺而無肉嘛!她有時興起捏著他硬硬的鼻骨,總又很掃興的鬆開手,扁嘴,然後男人會很有趣味很親暱的微笑起來。後來,後來有一次在船上她同樣要捏他,他卻一臉不耐的避開了。


唉,她真笨!那時竟還看不出來。


是從哪時候開始啊?


揮手趕開惱人的蒼蠅,嗡嗡嗡的好吵,她都想不起來從哪時候開始男人變了?


對了,
是鄰國公主來參加舞會後嗎?


鄰國公主嬌豔無雙,更勝薔薇,是男人都會見色心轉吧?


不,不是的。儘管依著禮儀男人與公主跳了開場舞,但那時男人還哈哈大笑安撫一臉吃醋的她,說再嘟嘴要變小豬崽了,接著調皮的壓著她的鼻子,笑說妳看豬鼻子出來啦!


結果,她被他逗得笑了出來。


笑了出來啊!她突然有點懷念的撫上唇角。軟軟涼涼的,卻波紋不興。


數啊數的,數過了第三百七十八根廊柱,她依著記憶左拐,瞧見巡邏的侍衛,
隨即旋身躲至陰影處。不想冒險了,只想安安靜靜不惹人注目的找到她要找的人。


可惜她漏算了一身海潮味,地上又有濕答答的痕跡,要躲的掩人耳目,很難。


「誰!」守衛高舉刺槍大喝,快速逼近她藏身的陰影處。


唉,她毫不掙扎的走出陰影處,今晚月亮又大又圓,照理來說影子很黑的應當看不見啊!這麼算來只怪自己一身味兒太重罷。


侍衛兩人卻一時握不住刺槍,眼睛瞪的奇大。「是、是
……」話來不及說完便昏厥而去。


她無言的摸摸自己涼涼帶著海水味的顏面,有這麼嚇人嗎?


突然想起那一夜少數在旁的侍衛也是這樣一臉驚訝的,卻沒人出面阻止什麼。
……將目光撇開是他們對皇室效忠的方式。


她繼續走去,反正現在也沒人攔她。


數啊數,數至第九座階梯,她毫不猶豫的拾步而上。每一步,總留下潮濕的印子。


啪!她不耐的打死一隻蒼蠅。


何時生變的?何時生變的?


她輕敲腦門,近來腦袋是越來越不清楚了,回憶啊思考啊對她越來越吃力。


從鄰國有意締結姻親,國王召王子密談了許久許久之後嗎?


她的男人不為美色所誘,卻敵不過權勢二字。她瞧著她的男人自議事廳走出,瞧著他眼神帶著愧疚及更多的野心。


野心比海深,她的戀情就葬身其中。


突然想念起那天她自海裡搭救上岸的王子,蒼白虛弱,但,需要她。


需要她,所以她就捨棄了人魚的身份。


捨棄人魚的身份,換來一個背叛。


她很熟練的數完階梯,往走廊深處走去,走到她記憶中的寢宮。


「別、別、別
」房門站哨的侍衛抖著刺槍指向她,試了幾次才從喀喀作聲的牙關擠出一句話,「別、別動!」


她無視槍戟前的銳利,執意要進入房內。


「王子、快來保護王
…………」喀啦!是頸骨折斷的聲音。


終於,她如願來到王子---她曾經心愛的男人床前。


是這副模樣啊!


她幾乎要擊掌驚嘆,跟方才自記憶中拼湊的不甚相同,但也有八成相似。


愛入骨、恨入骨
……嗎?


她眼眸低垂,伸手摸向男人頰面。


涼濕的觸感,刺鼻的氣味令男人迷迷糊糊的睜開眼。


「是、是妳!」男人尖叫出口。那麼大量的恐懼讓她諷刺的想大笑。


也只是想而已。


愛入骨?恨入骨?


早就
……沒感覺了。


她冷眼瞧著男人抱頭顫抖,「妳想做什麼?!別找我、別怨我啊!是妳不好,是妳先想殺我的!是妳不好、是妳
……


男人斷斷續續抖聲指控那一夜在船上,他全聽見了她海裡的同伴送上匕首,鼓吹她用王子尊貴的血液來換回人魚的身份。


所以他先下手殺了她嗎!她張嘴欲言,發現腐爛的聲帶與舌頭震動不出所謂的語言。


那一夜她手腳被縛,綁上重物後被活生生扔入海中。侍衛看見了一切,卻無人阻止。兇手是王子啊!他甚至沒想過瞞她,就冷眼看著她掙扎哭喊下沈,隔著冰冷海水一切真相立見。


她是人魚,卻是捨棄了身份的人魚,背叛了大海的人魚。


口鼻耳全灌進了水,沒有鰓,水只進不出。曾經熟悉的海水鹹味,第一次令她恐懼。


可是她沒死。


她沈到海底最深處,深深切切的感受著溺水的滋味,肺胃腸浸滿了鹹水,卻沒死。


一開始她以為是大海的恩典。


被重物縛身,她想呼救,想呼喚伙伴,微弱的聲音穿不透海底的黑暗,於是她等待。


總會有同伴經過的。


然後
噢,忍不住把自己比擬做醃製品。


在海底,在無盡的新鮮海水裡,習慣了溺水的痛苦,沒有鰓,等同無法汲取氧氣,她不知道在捨棄人魚身後,她的身體怎麼了,可是她知覺鮮明的浸泡在海水裡。


多少個日月流轉她不知道。海底的黑暗是日光無力穿透的。

好像是無盡的久遠,一開始以為的恩典成了詛咒,好不容易盼到偶然經過的伙伴,她的人身已經浮腫過度,終至腐爛不堪。


大海的恩典嗎?


不過是對背叛者的詛咒!


不生不死的存在著,她是一塊有知覺的爛肉。


連知覺也逐漸消失了,獨勝意志清明。


一切意志又簡化為---她想死、她想死、她想死!


如果非人亦非人魚的她死不了,那她就重新取回人魚的身份。


無視於驚詫的伙伴,擺脫重物的束縛,她輕快的往海面浮去。水壓的變化令她嘔擠出體內的水,一路渾濁不清,她吐出的,已經不只是海水。


在月光下她更堅決死志,她第一次瞧見被魚兒爭食過後殘存的肉身。連噁心都無法感覺,她只知道一定要脫離這不生不死的詛咒。


非得死去!她才能得救!


於是她來到宮殿內,尋找王子尊貴的血液。


然後她殘存的脆弱聽覺又聽見曾經的情人尖叫、恐懼、求饒。




愛入骨?




恨入骨?




她全身都在確實的腐爛中,滿身的蒼蠅她打死後又飛黏上。


她早就沒感覺也沒辦法有感覺了。連回憶啊什麼的都是勉力的、緩慢的自腦海深處挖出。


想哭想笑也只能想想而已,肌肉正逐漸不聽使喚。


王子還陷在極度的恐懼裡,不斷的喃唸著對她來說早就沒意義的話語。


沒辦法活著她無法感覺遺憾。


對王子鮮血悲哀的渴望迫使她自軟涼濕爛的腰身取出匕首。


當日她未動殺機。


現在,她對生生死死的沒有感覺了,只求從這場噩夢解脫。


再變回人魚,再回到物種秩序裡,她會含笑無恨的走,只求她能走。


她高舉匕首,王子抱著頭顫抖,她便任匕首穿透手而後刺入腦門,再一抽。


白白、綠綠、紅紅隨而激烈噴湧出。


她無法微笑但心中極喜。




一起死吧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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