鏽蝕得厲害,鐵梯是一種乾乾脆脆的模樣,還能承載人嗎?但似乎還能承載一隻貓吧?怕來日後悔,硬著頭皮爬上早就沒住人的小閣樓,接觸扶手的掌心於是被鐵鏽刺出小小的刮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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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親來電說貓病了之後躲起來好幾天找不著了要我有心理準備。
我老覺得「做好心理準備」真是全天下最沒個屁用的話,以為那能造成一個緩衝,減少傷心的力道。但其實怎麼可能呢?只是要該撕心裂肺的疼痛早些來臨罷了。那夜八點不到就關上燈先行睡了。遇到無法接受的事情我會習慣先睡,也不是想著事情只是一場惡夢罷了,我暫時不能去想什麼,像電腦當機,一動就頭痛。
真的頭痛不是幻想的那種,牽扯著胸口也悶疼,所以只好先睡,不做任何回憶揣想不讓日子突然中斷,假裝一切如常。
還是哭到想吐。
誰剛巧打電話來我抽著氣接起,不、不、見了,怎、麼辦,我說。
「貓會…?」對方聲音遲疑被我快速截斷,「會。」
當動物拖著病痛之軀安靜躲起……,我們都聽過那個傳言。
對方好抱歉的聽著說著他不知道該怎麼辦,我好不容易順過氣來輕輕說沒關係的誰都不知道該怎麼辦。
我們都還年輕的不曾面對生命消逝的可能。
於是我選擇讓日子的軌跡如常進行,甚至去看了戲。跟姊姊的通話裡抱怨西門町街頭面紙難發,晚點則抱怨加班太辛苦。什麼都不提,短暫的假裝不曾發生。看完戲後,天空飄著毛毛雨,戴著口罩突然就哭了。就算什麼都不想還是疼得難以忍受。無意擦拭淚水,隔著電話說我要回去找他。
母親終究沒讓我當晚趕去,太晚了她說。那明天吧我明天回去,母親嘆氣說隨我意吧,但回來又有什麼用呢?能找的地方全翻遍了,她還去拜過神啊她說。
母親不求神的,她向來不信。家裡最難過的日子也沒去過廟宇沾過一點香火靈氣。
他消失的第六天,我終於回到那處三合院。
以為老房子不大。屋子多數已久無人煙,木門唧唧呀呀的叫,屋內卻亮著,瞇眼看才知道屋後那堵牆不曉得在第幾場雨塌了,後院的植株就攀著傾圯的土堆爬入房子,濕濕的霉味從碗櫥和浴室飄來。喵喵,我叫,胖胖好乖出來找媽媽喔。
喚幾聲就靜下來細細聽著,以為可以聽到尾巴掃過沙土的聲音,甚或喘氣聲。
一吋一吋翻找著,破碎的鏡子笨重的基座、翻起的三合板木床、敞開或掩著的櫃子。牆上的洞破在廚房,其餘房間就拿著手電筒摸索。攀爬上鏽蝕嚴重的鐵梯,爾後踩過後院茂盛的幾乎不透光的植物,手隔開肥肥的莖葉,聲聲喚著。鴿子咕咕作響,從籠子裡看我呆站在植物屍骸上對著空氣哄貓。
陰陰沈沈的空屋子,我希望那裡有鬼我希望能遇見鬼,他一定知道我的貓在哪。
A動物醫院的小姐喃喃說著是老貓了吶,隨即聲音一振說加油一定會找到的。
B醫院的先生打著呵欠說我送傳單過去釘著吧,讓客人幫忙留意著。
C醫院低低說很少人撿到貓的,除非車禍。
天一暗我就回台北。
他消失的第六天,我要母親最近別打給我。
第六天夜,他出現在汽車底下,靜靜的,不叫也不理人。淚溝佈著淡褐色的眼屎,口水卻不住的嚥著,並順著嘴角沾濕下巴的毛,狼狽不堪卻對擺在眼前誘他的罐頭香魚沒有絲毫興趣。
我想回去卻還困在北上的車裡。母親一會過後,又來電,說用了一點方法驅趕他返家,他呆著一雙眼逃向暗溝。再不久,隔著電話得知母親堵著一邊出口,往暗溝裡灌水,他才竄入家門,隨即窩在床底最最深處,一樣呆滯著,拒絕所有人。
第七日,醫生注射一劑類固醇消炎,抽了血驗這驗那,吩咐說再不吃不喝就要到醫院吊點滴觀察。一回家卻還是躲著,沒見他喝過一口水。
至少看得見他在哪了,母親說,往後初二、十六要到土地公廟酬神。
是啊,至少。我吁出一口長長的氣,下腹突然疼痛著,來潮。
週三下課就南下,探他。
好像瘦了一點,(瘦了零點三公斤,母親皺著眉,笑),蜷在床底深處緊繃防衛著。家裡人都說他理也不理人,鎮日瑟縮。
喵喵乖,嘴巴痛痛是不是很害怕,媽媽在這裡喔乖。心甘情願一直哄著,至少看得見,不再是無蹤無影憑空蒸發。
然後,北上唸書第四年,一直以為感情多少淡了些,此刻他卻在失蹤過後首次走出來偎著人的手。
哄啊哄,輕輕把他抱起,才瘦零點三公斤嗎?怎麼覺得頸間的骨頭都突起了?太久沒喝水的聲音好沙啞。壯壯的頭摩搓著我的手,眼神才稍離就拼著啞音狂叫。
乖喔乖喔,緊緊抱著。稍晚,他終於開始恢復暴飲暴食的日子(笑),我們斷掉的日子就此,接上。